谁家丫丫

追云逐日,夸父一世。

杏雨满堂【何辅堂 二月红】第一回,第二回

杏雨满堂

情之一字,讳莫如深。

如红笺落尘,字字泣血无人知,似萧索秋风,片片枯叶葬清冷。

是那满堂杏雨,纷纷洒洒,覆了一话死别生离。

 

你能否为我回一次眸?

就一次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——题记

第一回  何辅堂归来

白墙,青砖,黛瓦。

清风,浮云,游日。

轻微脚步声越过浅浅的窗棂,踱进了带着墨香味的里屋。

他自身旁蹲下,趴在一侧书桌上抬头瞧望,带着玩世不恭的笑。

“哎,小子,今日是你生辰吧?”

练字的手腕未有片刻停歇,抬转之间雪白宣纸上已留下苍劲有力的字迹。

见人半天无反应,他仍不罢休般从背后变法似得变出个东西,“我送你个好玩意儿。”他献宝般双手抬送上前,眼睛直直地盯着面前的人。

低头瞧了,原是一玻璃小缸,盛着一底浅浅的水,条纹漂亮的鹅卵石中趴着一只墨绿色的小龟。

“哦。”眉眼淡淡,他轻声道,“王八。”

那人急了,腾地站起身,指着那龟叫道:“这是珍珠龟!才不是王八。你看,它背甲上有淡黄色花纹,你再看看这腹甲……”

“我说的是你。”

翻乌龟肚子的动作生生停住,他抬眸瞪人一眼,道:“哎你这小子怎么骂人呢?”

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儿,心里蓦地舒爽了几分,那轻快浮上胸口,显于嘴角,随之发出声来。

捂着嘴,笑得眼中的他都弯成了一道线。

他也浅浅笑起来,走上前将自己的手拉到胸膛。

心跳声循着体温一声声传到心中。

“可是想我了?”他柔声道。

满心苦涩横亘在喉间,说不得。

半晌。

“你还欠我个问题没问,何辅堂。”

他低眸轻笑,道:“在问你之前,你可否答应我一件事。”

“为我回一次眸。”他说。

 

寒冬,白雪,鸣笛声。

他站在黑皮火车车厢前冲他喊道:“二月红,若是我心血来潮回一次头,会不会正巧看到你也在回头望我?”

 

二月红轻启眼帘,落在视野的还是入梦之际那一方无垠的天。

长沙城近日的天气总不甚明朗,许是被城外炮火惊扰,空气中若有似无掺了几缕硝烟味,闻得长沙城里的百姓愁容惨淡,时时刻刻吊着心,计算着这场战争何时绵延至自身。

二月红倒是如往常般云淡风轻,浮世偷来半日闲,趁着今日好容易赶上个不错天气,将落了几年灰的藤椅寻出来,洗净,便放置在小庭院中躺着晒太阳。

身子一暖和便容易发梦,恍惚竟梦到了些年少的往事。

二月红凝目望着天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
他本就眉眼生的淡,又是个清冷的性子,昔日总是一副不悲不喜的样儿,叫人捉摸不透。

倏地,从大堂中传来一声铜盆落地的声响。

二月红微微蹙了眉,抬手将素衫上的几瓣落花掸去,起身,缓步走向大堂。

大堂内,水迹蜿蜒至青石台阶,就级而下,流到二月红那双素净白面黑底鞋旁。

陈皮阿四跪坐在堂中央,憋着嘴按揉手腕,面上三分愤懑七分委屈。

二月红垂眸望了望原本盛满水的铜盆,又望了望阿四通红的掌心,轻声道:“乏了?”

阿四低头不去瞧他,小声道:“乏了。”

二月红轻叹,摇了摇头。

“我像你这么大时,曾被你师祖罚跪一个时辰也未有只字怨言,如今你只有半个时辰就乏了,日后上了戏台岂不是要昏过去几回?”

“师父,”阿四央求道,“你别打趣我了。”

二月红正色道:“我像是打趣的模样?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道理我没讲过?”

这时蓦地有人道:“你师父啊,也只有在说你的时候才不惜字如金。”

阿四像见了救命稻草般站起身,躲到丫头身后攒着她衣角不肯放,悄悄在她耳边道:“师娘,你最好了,你帮阿四躲过此劫,阿四替你下河捞螃蟹吃去。”

丫头听了,抬手朝阿四便是一个爆栗,“你要是敢下河啊,你师父可罚你不止一个时辰。”

阿四揉着额头,再不敢提下河的事。

丫头望向二月红,轻笑道:“今日是二爷的生辰,二爷都不记得了?”

二月红一怔。

今日竟是他生辰吗?他有多久没过生辰了?

依稀,又有谁在耳畔细语——今日是你生辰,我送你个好玩意儿。

他缓缓阖上眼,良久,睁开,轻声道:“阿四,去休憩罢。”

阿四喜得跳将起来,抱拳笑道:“阿四谢师父不罚之恩。”说罢,一路小跑出了大堂,转瞬间连扬起的衣褂角都瞧不见了。

曾几何时,他也似这般少年意气。

“二爷,”丫头轻声道,“二爷可有想吃的?”

二月红低眸凝思,半晌,淡淡笑道:“一碗阳春面就好。”

丫头略一点头。

他提步将走,却瞥见她似还有话要说,便放下步子,轻声道:“还有什么事?”

丫头踌躇片刻,才道:“佛爷请您去府上一趟,说是见个人。”

“什么人?”

“不甚清楚,只知是个归国游子。”

二月红半垂着眼,想了想,问道:“是谁来传话的?”

“五爷。”

“既是如此,便不用去了。”二月红淡淡道,“随便找个身子不爽的理由打发了便可。”

丫头忧心忡忡道:“那佛爷,佛爷会不会恼?”

二月红道:“他知晓我疲于应对这些人,不会恼的,去罢。”

丫头轻轻颌首,转身便去答复吴老狗。

大堂内只留他一人。

二月红蓦然有些倦了,他缓缓坐在椅上,抬手端起丫头方才沏好的小团月。茶盖压着一杯沁人心骨的香,这香是茶叶经过千灼百炼才攒成,饶是不易。如情一般,得历经创剧痛深的苦方得善终。

二月红眸子里的戚色深了些。

清香还未入口,就听得阿四急冲冲地唤他,声音中似是带着些哭腔。

“师父!师父!”他朝他跑过来,拉住二月红的衣袖就往里屋带,“您快去看看小八!”

二月红愣了愣,差点被他拉得一个踉跄。

待他被阿四拉到里屋,就透过那熟悉的玻璃缸看到小八耷拉着脑袋,脖子垂得很长,趴在水中一动不动。

“师父…….”阿四的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,“小八,是不是……是不是死了?”

丫头闻声赶到屋内,见到玻璃缸中情景,顿时愣住。

“师娘。”阿四走过去拽拽丫头的手,哭得伤心。

丫头回过神,并未看向阿四,而是望向二月红,眼中满满都是担忧。

他站在那玻璃缸前,愣愣地瞧着那死去的物什,脑袋嗡嗡作痛。

一瞬间,往昔的回忆拥簇,绞得他几乎喘不上气。

四年了,也该是了。

空洞的眸深不见底,他僵硬地转过身,轻声道:“阿四,埋了罢。”

 

他早该知道的,老八不是一早就劝诫过他么。

他该信的。

 

双腿似灌了铅,二月红低垂眼眸,支撑不住般扶着斑驳砖墙一寸寸走过去。

他要去哪儿?

他也不知道。

只是蓦地感觉心里某处藏得很深的地方被人强行拿刀剐了去一般。

疼得眼角酸。

 

走到离大堂不远处,隐约见到堂前站着一行衣着罕见的人,身旁的老管家还在拱手作揖。

为首的人戴着一顶西洋小帽,条纹小西装套上身,仰头不住打量府内的摆设。

看着,看着,就看到了廊前的二月红。

“唉哟,”老管家没了法子,冲他喊道,“二爷,我这把老骨头实是拦不住啊。”

他看到二月红怔怔地扶墙站在那儿,眸子里全是不敢置信。

何辅堂朝二月红抬了抬下巴。

“好久不见,”他说,“别来无恙?”

 

二月红面色发白,眼神蓦地不知放在何处,惶然无措了良久,才望向何辅堂,轻声道:

“别来无恙。”

 

何辅堂坐在一侧的椅上,带来的两个小厮站在他背后,时不时瞥向前座的二月红。

他端起瓷杯闻了闻香,轻笑道:“一别四年,你这儿的茶还是一样香。”

二月红抬眸望了他一眼,手中的茶碗紧了紧,淡淡道:“可这香,毕竟不是四年前的香了。”

何辅堂愣了愣,笑着站起身,望向二月红,道:“四年前我说要回一趟风雷镇,没成想被些事情耽搁,这一耽搁就是四年,你别恼我。”

“没有。”二月红悠悠呷了一口茶。

何辅堂想了想,将手伸进衣兜,缓步上前,笑道:“你不来见我,我只好来见你,其实这些…….”话音还未全,何辅堂就看到着一袭青灰旗袍的女子款款而来,走到二月红身边,巧笑嫣然地问道:“二爷,这是谁?”

二月红还未开口,只听何辅堂笑了两声,道:“你娶妻了?”

他咬咬唇,道:“是。”

何辅堂大笑两声,笑得那堂上人心冷了一半。

“我是二爷的结拜兄弟,何辅堂。”他笑道,“不过二爷还肯不肯认我这个兄弟就不知道了。”

他转过头对二月红道:“大哥没赶得上你的喜酒,真是可惜。”话毕,他捧起茶杯,道:“在此以茶代酒,先敬为礼。”

他一仰脖子,一杯茶灌进了喉咙。

丫头听到何辅堂的名字,神情蓦然凝重,有意无意看了看二月红,只见二月红低头看着那地上多出的几点水渍,心想真是像极了当年他为他流的那几滴血。

“那我就改日再登门。”

他这么说着,转身几步就跨出了大堂。

 

二月红从未想过他们的重逢竟是这般。

抑或是,他此前从未想过他们还有重逢的一日。

可不该是这样。

四年未见,他有许多话想说给他听,有许多心思要讲给他听。

比如:

他只是娶了丫头,却从未行过大礼

他没有说谎,他真的悉心照料了小八四年。

 

再比如,他曾以为,他死在战场上。

 

这种种如鲠在喉的心绪堆积在二月红的心口,逼得他蓦地起身,追了出去。

他提起衣褂,快步追了出去,脚不知怎的,像踩在棉花上,深一脚浅一脚的。

他跌跌撞撞地,追了出去。

焦急的视野中终于出现何辅堂的背影,在老巷的拐角处,就差一点就要不见了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叫出了声。

“何辅堂!”

 

何辅堂。

 

四年前,他鲜少这么唤过他,总是冷着一张脸叫道:“哎,那痞子。”

何辅堂也没个正经,回嘴道:“哎,那小子。”

他总是命令般让他做事。

“那痞子,茶凉了。”

“那痞子,墨没了。”

而何辅堂总撇撇嘴,一边抱怨一边替他温茶研墨,“我又不是你婆娘,凭什么帮你做这些事啊。”

 

二月红见何辅堂停下了脚,却没有回头。

他凝眸望着他的背影,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。

最后,只轻轻淡淡一句:“何辅堂,小八没了。”

 

何辅堂,何辅堂,你送我的小八没了。

 

良久,从巷口飘来一声淡淡的“哦?”

 

二月红想,四年前的何辅堂约莫是死了。

四年前的二月红也死了。

他再不是当年的泼皮痞子,而他也再不似当年的意气少年。

 

许是这战争的炮火太过无情,把原来的他们都拽进土里去了。

 

这么想着,二月红渐渐转过身,伶仃背影冰冷又萧瑟。

 

何辅堂转过拐角,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往前走。

脚步越来越缓,越来越沉。

终于在一处水井前停了下来。

何辅堂弯下身,蓦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。

“辅堂哥,你说你回来这是干嘛呢,人家都成亲了。”名为黑娃的小厮为何辅堂抱不平道。

另一个叫来运的闷了黑娃一拳,“你别说了。”

他轻轻拍了拍何辅堂微微颤抖的肩,道:“辅堂哥,那东西还送吗?”

黑娃急道:“为啥不送啊,那可是辅堂哥拼了命从鬼子刀枪下护来的。”

何辅堂直起身,轻声道:“再说罢,我们先回张府。”

“回张府干嘛?”

摘下帽子拍了拍,又重新戴上,何辅堂望向远处,道:“找张启山。”

“那个计划,还有需要改进的地方。”

 

佛爷的府邸与红府相较少了几分淡雅儒气,处处充满西方韵味,摆设均是价值不菲的西洋物什,叫人一进去便大开眼界。

何辅堂回来时佛爷正低首研究军事图,紧蹙的眉眼凝重,修长手指默默捻起一面小旗放在一处山脉。

“你回来了。”佛爷并未抬头,低声道,“可对他说了?”

何辅堂轻轻走到佛爷身边,沉默半晌,道:“改日罢。”

佛爷一滞,直起身望着何辅堂,道:“我与你说过,这事没他成不了。”

佛爷眼中藏着戾气,何辅堂却丝毫不怵,看着他,“我也与你说过,我不愿将他牵扯进来。”

佛爷轻笑,道:“何辅堂,你觉得凭你一人之力能护他几时?”他重重拍了拍何辅堂的肩,“你别忘了,你我肩上都有更重的担子。这世道总由不得人。”

由不得人。

何辅堂苦痛地闭上眼,艰难道:“那便如此罢。”

第二回  西周大墓

春意慵懒,人却慵懒不得。

天还未大亮,陈皮阿四便站在院中练嗓,悠悠唱词响彻云端,惊来几只鸟儿落在枝头。

倏尔,二月红将手中折扇一拍,陈皮阿四登时便收了声,站直身子等师父讲评。

二月红一身杏白衣袍徐徐走来,玉面轻蹙,问道:“你扮的是何人?”

“秦云林。”

“既然知道是秦云林,如何我听不出你戏中凄苦。”二月红一扇打在他头上,“若要台下入心三分,台上须得入戏十分,你方才所唱,怕是半分也不曾入。”

陈皮阿四疼得直揉脑袋,叫唤道:“师父,阿四不曾情爱,更不懂情事凄苦,自不会像师父般入戏。”

“你!”二月红一惊,气得抬扇而起,朝他脑袋转眼又是重重一下,“强词夺理。”

这时,老管家却走来,恭恭敬敬道:“二爷,佛爷请您去锦心楼小聚。”

“知道了。”将折扇往陈皮阿四怀里一扔,二月红沉声道,“将唱本抄写十遍,回来瞧不见,晚上便饿着罢。”

“哎,师父!师父!”

陈皮阿四撒娇不成,只好唉哟一声,干脆坐到地上,愁容满面地揪起草来。

 

抬步上了锦心楼二层,副官引着他往里面走了走,便瞧见佛爷坐在与一人谈论些什么。

佛爷瞥见他,伸出手来,道:“进来。”

副官朝他微微躬身,便退了下去,他走进里面,佛爷身边的人转过头来,凝目望着他。

何辅堂。二月红心里轻唤了一声,面上仍不动声色,坐到佛爷一侧,不去看对面的何辅堂,“说罢。”

佛爷道:“有事相求。”

二月红心中疑惑,望了望何辅堂,又望向佛爷,等着他将事由道来。

“长沙城有座西周将军墓,还望你助我们一臂之力。”

听到“我们”二字,二月红眉眼一紧,道:“你从何处得到的消息?”他望向何辅堂,似笑非笑,道:“是你吗?”

何辅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,只得轻声道:“二月红,中国人老祖宗的宝贝,断不能让它落到日本人手中,还请你相助。”

二月红听何辅堂如此低三下四地求他,语气生疏客气得叫他没由来地不舒服,他咬了咬唇,唇上的痛感总算使他清醒几分,缓缓道:“唱戏还是下斗?”

佛爷道:“二者缺一不可。”

佛爷见二月红抬眸看自己,便道:“那墓穴入口在日本军火库附近,若是贸然行动怕会引起注意,商议之后,我们打算先要了龙离山脚的一块地,从地下挖过去,可那地方被一个叫青木贤二的日本中尉所占。”他顿了顿,接着道,“你可对这个名字有印象?”

二月红听到此处已了然于心,浅笑道:“他几次请我去他府上都被我婉拒,怎能没印象。我们的意思我也懂了,无非叫我唱一出《浣纱记》,扮一次兔子罢了。”
“二月红…….”

何辅堂的话被二月红打断,他端起茶嘬了一口,道:“择日徒添烦扰,明日你便将人请到戏台,我唱便是。”

何辅堂望着二月红,心中早已是波澜千丈,手攒成拳又松开,道:“万事小心,别叫他伤了你。”

二月红哼笑一声,“伤我?他没这个本事。”

何辅堂喉咙紧了紧,似是自言自语道:“也是,谁能伤你。”说完这话,何辅堂却见二月红不经意瞥了他一眼,又迅速把头别过去。

那一眼,恍惚泛起千万柔情。

“佛爷说好与我小聚一番,却请来了旁人,好不厚道。”他有意无意说出这句话来,话中的逐客之意却是明明白白。何辅堂当即站起身来,告辞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不再打搅了。”

佛爷轻轻颌首,向外喊了一句:“副官,送何先生回府。”

何辅堂临走时望了二月红一眼,他依旧是那样,清清冷冷,不喜不悲。

待何辅堂走后,二月红才低声道:“我在长沙这些年,从未听过这里藏着一座大墓,此事恐有蹊跷,还是小心为上。”

佛爷低笑一声,道:“你不信他,也不信我?”

二月红淡淡道:“我只信我自己。”

佛爷望了他良久,叹道:“您这位二爷,当真是冷情至极。”他凑过去,低声对二月红道,“四年前,他为了你可是闹得满城风雨,你竟是看不出?”

二月红蓦地站起身,冷冷道:“佛爷你有闲情逸致去管我的事,不如还是多放些心思在军事图上罢。”

佛爷见他微恼,心下觉得有趣,抱手道:“闭塞视听,你当真要做一辈子山中客?”

二月红不答,只是径直掀了帘子,走了出去。

 

走下锦心楼,街上人烟稀少,偶尔有军队巡逻而过,老百姓皆是一副战战兢兢的害怕模样。

长沙城近年的色彩愈发灰暗了。

二月红往前走了两步,身后蓦地有人唤他。

他转身望去,何辅堂倚靠在墙上凝目望着他,接着直起身向他走来。

二月红看着何辅堂,蓦地低声道:“我不知道你回来的目的是什么,也不知道你四年来发生了什么,如今我答应帮你们,不过是看不得日本人在我们国土上放肆,而你的事情,我是半分也不想管的。”

他的话字字往何辅堂心上仅剩的一处柔软刺去,因他方才一眼而泛起的千万句情思凝在喉间无论如何说不出半个字。何辅堂多想告诉二月红,他回来的目的不过是一个人罢了。

那个四年前将他一脚踢下台阶的男子,那个扮上戏妆倾国倾城的男子,那个在日本特工手中救下他的男子。

那个男子,一身傲骨,眉眼清暝处尽是摄人心魄的气节。

何辅堂倏地苦笑一声,道:“你还记不记得,我们初遇的情景?”

二月红一怔,“我,不记得了。”

何辅堂笑了笑,“可巧,我也不记得了。”

 

从何时起,他们竟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。

 

二月红回到红府时,堂中并无陈皮阿四抄写唱本的身影,二月红蹙了眉,只当这孩子又贪玩,定是又跑外头耍去了,往里屋走了两步,却见陈皮阿四红着眼睛走过来,并不理会他,只瞪了他一眼便要擦肩掠过。

二月红伸手拉住他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陈皮阿四愤懑地挣开二月红的手,怒瞪他道:“师父,你对她不好。”

二月红听得云里雾里,正忍着怒气要细问,只听丫头苍白着脸撑靠在门上,轻声唤了一句阿四。

陈皮阿四的眼眶更红了。

二月红见她脸色不好,怕是病又犯了,急忙赶到丫头身边,将她扶回床上,替她掖好被角,柔声呵斥,“你可是又做些劳累事了?”

丫头轻笑一声,“我怕二爷的衣服她们洗不净,也洗不好,便想着自己来,二爷穿上身也舒服些。”

二月红叹了口气,道:“你是我夫人,这些小事你不用做,我也不许你做。”

她缓缓攒出一个笑,蓦地小声道:“我还以为,今日你不会回来了。”

“不回来?”二月红疑惑道,“这是我的家,我为何不回来?”

丫头犹豫良久,才拽着他衣袂,道:“因为,何先生回来了。”

二月红一愣,面上又露出清冷的神情,眸子却颤了颤。

“哥。”自成婚后,她鲜少这么唤他,“你为何不找他解释清楚?”

二月红再是隐不住怒,眉间轩起,沉下声道:“你们为何总将我与他扯做一处?四年前我与他不过是结义兄弟,如今是四年后,且不论我已娶你为妻,便是没有,我也再不想与他沾上丝毫关系。”

谁能想到,平日百姓口中仙人一般的红二爷也会因一个人恼怒至此。

他收了怒火,轻声扔下一句“我替你煎一碗药”便离了屋,只留丫头躺在床上,望向门外被屋檐割据的天际。

她轻声叹了口气。

 

第二日,长沙城的大戏台下坐满了人。

炮火连天的年代,已经很少人有心思去梨园听一出戏,戏中大多凄凉,可时至今日,这凄凄惨惨戚戚自然比不得生死大事。若换了旁人,座下能足三成已是大幸,可二月红是何许人也,多少人掷了千金也求不得他一句婉转唱词,今日摆了戏,门槛竟是都要被人踏破。

戏班子的班主笑盈盈迎人入座,陈皮阿四守在里屋外,屋里的二月红正上妆。

蛾眉淡扫,丹唇轻点,粉腮凝荔,剪水双瞳,宛若仙子般的人物,任谁看了也先动容三分。

二月红却蓦地放下眉笔,凝望梳妆台镜中的人,轻声道:“换戏。”

陈皮阿四掀了帘子进来,躬身道:“师父,换什么戏?”

“芦林会。”

“是。”陈皮阿四退了出去,只听得外头喊道:“换戏了,换戏了,换《芦林会》。”

这座上的人都一怔,说好的《阴阳扇》,怎么就换戏了呢?二月红此前从未换过戏,莫不是身子不爽?众人正在胡思乱想,只见门外走来一队人,为首的三人一人西洋小装,一人着青灰军服,剩下一人则是一袭长袍,走路却无半点中国人的韵味,倒是透出一股沐猴而冠的滑稽。

张大佛爷自然是无人不知晓,想必那身边两位也是大人物,百姓便纷纷低眉让路。

戏将要开演,人也坐上了席。

铜锣响起,一袭靛蓝身影从帘子后探出,聘婷小步踏到台中央,露出水袖下的一双朦胧泪眼。

坐在二楼的青木贤二看得眼都直了。

“渺渺荒郊悲秋凉,飘荡芦花任狂扬,逝枝败叶谁瞅问,道旁憔悴庞三娘。”念白凄婉动人,带着隐约哭腔,接着将水袖一扬,纤纤玉指压到身侧,唱道,“悲妾身,无辜遭休弃,夫妻母仔拆分离。有家无归路,只落得林姑庵中权依栖。蒙垢偷生候明镜,破雾重光知何时?强忍泪,捡枯枝,为烹鲤,奉甘旨。一片真诚谁鉴谅,满腹辛酸只自知。”

台下人如痴如醉,不少女子甚至提袖拭泪。

只一人,与其他人不同。

何辅堂怔怔地望着台上的人,眼瞳不住颤抖。

他第一次来到这戏台,他唱的便是《芦林会》。

彼时那人身上的傲骨还有些锋芒,唱腔虽凄苦却有一丝不甘,如今台上的人还是当年的模样,锋芒却已尽敛,词中的凄惨悲苦唱得淋漓,几乎使人涕泪四流。

何辅堂心中却五味陈杂,不知该作喜作悲。

 

戏完了,台下喝彩声像是要冲上天去,二月红在后台换了便装,下了戏妆,这才悠悠走到青木贤二和佛爷的桌前。

他微微躬身,算是行了礼。

青木贤二这才看清二月红的模样,真可谓是面如冠玉,秀润天成,他笑着将二月红拉到他身边坐下,端详他道:“果真是,百闻不如一见。”青木贤二在中国生活了二十七年,喜爱中国文化,也说得一口流利中文。

二月红轻轻一笑,道:“青木君谬赞。”

“不知在下可有幸邀请先生去府中做客?”

佛爷和何辅堂听了,同时抬头交换了眼色,接着望向二月红。

二月红垂眸,盯着那瓷杯上的花纹,思忖一番还未开口,便听得随着一声刺耳枪响,桌上的茶碗碎成瓷片,茶溅湿了青木贤二的衣袍。座下人皆脸色大变,尖叫着四处逃窜。只见楼上屋檐处冒出几柄枪,齐齐瞄准青木,佛爷与何辅堂瞬间便掏出了枪,佛爷一枪打中了屋檐上的一个人,尸体伴着瓦楞噼里啪啦滚下来。

枪林弹雨之中,二月红大叫一声小心,将躲在桌下的青木拉过来,子弹从他臂膀上刮了过去,血渐渐洇湿裂开的衣帛。

青木见二月红受伤,急得日语都冒了出来,将衣角一撕,帮他包扎起来。

何辅堂抬手将最后一人打中,转身看到二月红的血,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跑了两步,又硬生生止住了步。

他心中有团火在烧,烧得他心口疼。

二月红按着伤口起身,道:“青木君无碍便好,只是在下恐怕过几日才能叨扰府上了。”说罢便匆匆离去,不顾青木贤二在他背后望穿佳人的眼眸。

 

二月红才走了两步,就被人拉住,一回头,何辅堂紧蹙眉头望着他,满满都是担忧。

“你逃这样快作甚?”

二月红完好的那只手臂甩开何辅堂,笑道:“欲擒故纵,这招你竟不知道?”

何辅堂伸手叫了一辆人力车,将二月红推搡上车,自己也坐了上去。

车夫拉着他们便往红府跑去。

二月红嫌恶地解下青木用来替他包扎的布条,往身后一扔,那沾了血的布在空中飘了飘,轻悠悠落在脏水洼中,绯红的血逐渐荡开。

何辅堂从西装内侧的口袋抽出一条手绢,拉过二月红的胳膊,三两下包扎好了,那血却仍止不住,片刻便染红了手绢。

“你须得去医院。”何辅堂道。

二月红沉着脸,道:“我不去。”

何辅堂嘶了一声,侧过身望着二月红的侧脸,“你为何要帮他挡子弹?”

二月红觉得这话可笑,便道:“不是你们叫我使苦肉计的么?”他望向何辅堂,一字字地说,“你敢说,方才那些人不是你与佛爷派来的?”

何辅堂语塞,他早知道此事瞒不过二月红。

二月红见他默认,冷笑道:“我所做的,不过是如你所愿。”

如我所愿…….如我所愿……

何辅堂喃喃几句,蓦地叫道:“停下。”那车夫闻声慢慢停了步,何辅堂下了车,扔了两张银票在车夫手上,冷冷道:“送二爷去医院。”

“何辅堂!”二月红勃然大怒,“我说了不去!回红府!”

何辅堂转头对车夫道:“若是二爷没去医院处理伤口,你就别想要你这条命了。”

车夫被何辅堂眼眸中的杀意吓得几乎要尿裤子,连声喊道:“两位爷饶小的一命罢。”

二月红一双眸子狠狠剜着何辅堂,气得手背青筋暴起,道:“你以为你如今有什么资格再管我的事?”

何辅堂望着二月红,道:“就凭我是你结义大哥。”

二月红眸子里的怒气蓦地消散了大半,转而化为一阵看不懂的氤氲。

他轻声道:“那也是,四年前的事了。”

四年,这仿佛在他们之间割了一道越不过的鸿沟。

何辅堂并不答语,无力般向车夫挥了挥手,车夫便会意,拉着车转了个方向。

车上的二月红默然闭上了眼。

 

何辅堂手上还有二月红的血,从以前他就知道二月红流血不容易止,每次他受伤都好似要把何辅堂的魂生生剐去一半,急得抓耳挠腮,只能忍着心疼捧来小八做笑脸逗他玩乐。

如今,小八没了,他也再不能陪在他身侧。

他有时会想,若当年他没有回风雷镇一趟,而是继续留在他身旁,做个没心没肺的痞子,他们是否就能化开彼此心中的冰,在乱世相拥取暖。

可惜,那个痞子,两年前死在了日本人的刺刀之下。

那当初的少年呢?他是死在了哪儿?

何辅堂一拳打在斑驳的砖墙上,手背上打破了皮,灰暗的墙被画了几点血。

他一手捂住眼,炽热的泪滚了下来。

 

夜色未央,何辅堂在街上晃荡了许久才被来运寻到。

“辅堂哥,可算找到你了。”他神神秘秘地将他拉到漆黑的墙角,凑到耳边道,“上面派人传话,说是给我们三个月。”

来运不安道:“三个月,我们能完成任务吗?”

何辅堂仰头望天,蓦地道:“有张启山跟二月红在,不怕完成不了。”

良久,他忽然笑了笑。

“不过是死,有什么好怕的。”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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新连载,嘻嘻嘻

还是那句话,我是理科生,莫要跟我提历史bug,只当一个故事听听就罢了。

《浣纱记》是京剧,讲的是西施的故事,西施被范蠡送给吴王夫差,二爷用这个喻自己,你们大概也懂了吧,兔子是男妓的隐语,可以听出二爷当时心里已经不痛快了。

《阴阳扇》《芦林会》都是长沙花鼓戏,有兴趣的可以去听听,我觉得还不错。

”做一辈子的山中客“,山中客由苏轼的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。”化来,佛爷意为二爷自己的心思看不清,旁人却比他清楚,以此调侃。

后面肯定会甜,相信我。

再次强调,故事罢了,不可深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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