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家丫丫

追云逐日,夸父一世。

杏雨满堂 第十四回

第十四回  外婆桥


窗棂外浮云悠悠,若是单看天气,倒是适宜小酌一番。静谧而珍贵的时光中,何辅堂靠坐在床,反复摩挲怀表上凸出的子弹形状,眉色间情思复杂。

“我水性好你是知晓的,怀表替我挡了一枪,我掉入江中瞬间便恢复了神志,想着干脆泅水而逃,来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。”他见何辅堂仍望着怀表不说话,便伸手覆在他手上,柔声道,“之前叫人要回怀表不过是为自己留个念想。我想着,反正要走了,要是不带着一件关于你的物什,恐怕我阖了眼也不甘心,没想到它竟救我一命。”

何辅堂眉间蹙得更紧,二月红抬手就想替他抚平,谁知还没伸手便被何辅堂抱进怀里。

他的嗓音像是压抑到极致,从二月红的颈间传来。

“二月红,别再吓我了,我再也经不起。”

二月红蓦地笑起来,话语中有些哽咽,道:“你吓我吓得还不够多么,不过还你一次,何必小气至此。”

何辅堂沉默良久,道:“是,是我错了。”他顿了顿,小心道:“丫头的事…….”

“我明白。”二月红打断他道,“在她的事上你我都不算清白,我没资格怪你一人。”他默默收紧环在何辅堂腰上的手,“先前的事我们都不要再想了,如今我这条命是老天垂怜,我想由着性子活一回。”

何辅堂不觉笑起来,笑中三分苦涩三分揶揄,道:“你的性子?你的性子难道不是事事为身边人考虑?恐怕肆意个几日又要忧国忧民了。”

二月红听了他的调笑也不恼,竟顺着他道:“也是,那便肆意几日算几日。”

何辅堂一愣,二月红这幅模样倒和五年前的他不差分毫。

是他最爱的二月红回来了。


何辅堂被人在司令部劫走,藤原幸大为光火,下令全城搜捕他,一时间何辅堂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的布告栏。

张启山的府邸是再不能待了,二月红带着何辅堂偷偷又回了红府,两人藏在了二月红的密室中,张启山经常派齐铁嘴去送些物品,可齐铁嘴每次回来都是一副不堪回忆的脸,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,只是一个劲儿地强调自己再不去红府,哪怕张启山用枪抵着他脑门儿都没用。

张启山没了法子,只能派副官去,结果副官回来的时候红着一张脸,说话都抖抖索索,抖抖索索了半天还净是些无关紧要的话。张启山的心态早就从嫌弃变成好奇,某日干脆亲自提着篮子从地道过去了。

刚进屋就瞧见何辅堂将二月红抵在墙上亲,张启山呆愣了半晌,脑子里竟是在想,铁骨铮铮的红二爷竟心甘情愿被何辅堂压制成这般,瞧瞧此刻二月红双颊绯红媚眼如丝的模样,哪里有半点当日劫狱杀人的狠戾在。

张启山知道了齐铁嘴和副官异常神情的缘由,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默默退出了屋子。

心里暗暗打算着下次一定要派个族里瞎眼的老妪来送。


何辅堂过了几天滋润日子,托腮望着二月红在屋里忙活,一边同他讲长沙城的大事。

如今各处都在打仗,日本军队即将到达上海,怕是第二次上海事变在所难免。长沙城也是岌岌可危,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,佛爷前两天去了一趟南京,同国民政府达成隐形一致,只要藤原幸一离开长沙,日本在长沙驻守的兵力便会被悄悄肃清。

“可藤原幸怎么会突然离开长沙呢?”

二月红笑了笑,反问道:“你忘记你的任务了?”

何辅堂一惊,恍然大悟道:“军事图!假的军事图必定会造成军力的损失,日本上级会紧急召回藤原幸。”

“没错,藤原幸没有拿到玉,又泄露了军事机密,日本上头不会再放心他留在长沙的。”

何辅堂点点头,蓦地又想到什么,问道:“可是,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任务,是谁告诉你的?”他望着二月红的眉眼,猜测道:“是佛爷?”

“你和佛爷联手的事,他告诉我了,在你卧病这段期间,他也主动找了你们的组织要求合作。”

何辅堂蹙起眉,蓦地叹了口气,道:“如今虽说是国共第二次合作,可姓蒋的看不起我们,佛爷这么做,只怕会引来某些人的不怀好意。”

“我张启山天不怕地不怕,就不劳你费心了。”话音刚落,张启山笑着迈步进屋,见他们只是好好坐着说话,便挑眉道:“我可算是挑对了时候。”

何辅堂二月红相视一眼,不懂张启山的话是何意。

“今日我不是来送东西的。”张启山笑了笑,后退两步,何辅堂这才瞧见他身后还有个披黑色莲蓬衣的人,“我是来送人的。”

那人将斗篷帽掀起,露出一张小巧的脸。

“辅堂……”

“小楼!”何辅堂惊喜喊道。


密室里有了莫小楼登时热闹起来。莫小楼坐在何辅堂对面,旁边坐着二月红,她喊了何辅堂一声后竟再也不理他,倒是同二月红聊得欢,问他如何逃生,又做了些什么,晾在一旁好久的何辅堂怎么看这画面怎么觉得诡异。

“咳咳咳。”何辅堂清了清嗓子,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力,嘴里带着些许酸味,“你们何时这么熟稔了?”

莫小楼俏皮一挑眉,“他还看过我身子呢,你不知道吧?”

“什么?!”何辅堂被口水呛了个猝不及防,站起身不住咳嗽,二月红见状赶紧替他顺气,皱着眉看了莫小楼一眼,莫小楼吐吐舌头,挥挥手道:“唬你呢,看你这酸样。”

她蓦地双手托住腮,笑望着何辅堂,小孩子般道:“不过你这样我也喜欢。”

何辅堂的醋味登时传到二月红身上,他转头望着莫小楼,瞪大的双眼清澈又好看。

莫小楼住了嘴,笑弯了眼,一口一口呷茶。


天色将晚,莫小楼要走时何辅堂提出要送一送她,莫小楼想了想,指头指向二月红,“可以,不过我要他送我。”

二月红一怔,拿起莫小楼的斗篷就往外走。

莫小楼开心地笑起来,转身朝何辅堂做了个鬼脸,几步就跟上了二月红。何辅堂望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,哭笑不得。

走到红府的后门处,二月红将斗篷递给莫小楼,淡淡道:“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?”

莫小楼渐渐露出一个浅淡的笑,接过斗篷穿好,“没什么好说的,你活了,他也活了,这样就很好。”

“那…….你有什么是没有同他说的?”

莫小楼猛然抬头,她瞧见二月红清亮的眸子里有显然易见的一丝怜惜,她惊讶于她藏了那么久的心思被二月红一眼看透。那个姓何的果然比二月红要傻,而自己,大概比那傻子还要傻罢。

她低头一笑,修长指尖把玩莲蓬衣立领上的鹅绒。

就在二月红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,他听见她说:“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”在他询问的视线中,她抬起头对二月红笑道:“这是他教我念的第一句诗,我一直都记得。”

莫小楼戴好斗篷帽,开门大步迈出了红府。

二月红看着她的背影,蓦地一阵不安渡上心头,叫住了她,“小楼!”

莫小楼转过头,一阵雨后的清风拂过,她栗色长发在风中浮起,划过清秀的脸庞,嘴角的浅笑留下一丝惊艳。

“你很漂亮。”二月红缓缓道。

莫小楼一愣,蓦然朝二月红露出一个极明艳的笑来。

“要是没有何辅堂,我指不定会喜欢上你。”她笑道,“不过喜欢你俩中的谁都太惨了,还好你们两个祸害在一起,真是谢天谢地。”

话毕,她再不去看二月红的表情,只是转过身,一步比一步坚定地往前走。

手心里一直死死攒着的,是早上刚刚收到的密令——暗杀藤原幸。

她想,何辅堂那么不容易才抱在怀里的幸福,她何必去打搅。

有些事,就让她来罢。


君埋泉下泥销骨,我寄人间雪满头。

何辅堂,你可会为我寄一场霜雪人间?


二月红回到屋内,何辅堂正倚在墙上想事情。

他坐到桌前,拿过一本书就开始翻看,一边等着何辅堂接下来的话。

果不其然,不到半盏茶何辅堂便憋不住了,侧过身道:“小楼可和你说了什么?”

二月红并不抬眼瞧他,抬手翻过一页,淡淡道:“我以为你瞧不出。”

“怎么可能瞧不出,自从杨婶婶…….她已经许久没笑过了。”

“遇着你,人家的眼泪都流尽了,哪里还笑得出。”

何辅堂听这话不对,见二月红面上毫无异色,便凑近他,小声笑道:“可是醋了?”

二月红冷哼一声,道:“我哪里有你容易醋的。”

“我是容易醋啊。”何痞子耍流氓的劲儿又上来了,“我瞧见你跟谁一块儿都醋。”

二月红烦他,伸手将他的脸推开,正色道:“说真的,这两日藤原幸估计就会离开长沙,你什么打算?”

何辅堂抱手坐正,“还有什么打算,一个字,杀。”

他话里的意味极冷,二月红听了也只得淡淡点头,蓦地又道:“还有日本司令部的那些人,也不能放过。”末了,他想了想,道:“干脆炸了罢。”

“那巡捕房呢?”

“炸了。”

“地下研究所?”

“炸了。”

何辅堂抬起手,玩味地笑看二月红。二月红被他盯得不大自然,不知不觉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,“折磨过你的人和地方,我一个也不想留。”说完便懊悔不已,怎么就顺了他的意说出来了。

二月红鲜少有这样别扭的神情,何辅堂看在眼里,只觉爱得不得了,一时情动,上去就亲了一口在他脸颊。

吧唧一声,亲得二月红更别扭了,咬着唇不说话。

何辅堂越看越爱,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了那人去,搂着他腰就浅浅啄吻,他的眉眼,鼻尖,嘴角,何辅堂含着他的下唇,贝齿轻轻一咬,引得怀里人一阵战栗。

“哎呦喂!”

二月红赶忙将何辅堂推开,整了整衣服,只见齐铁嘴一身道士装扮,半条腿已经踏进了门槛,离也不是落也不是。齐铁嘴僵硬片刻,蓦地迈步进屋,双手在空中大片划拉。

“哎,二爷我眼疾犯了,你可曾看到我的八卦盘啊?”他一边划拉一边重复强调道,“我眼疾犯了,什么都瞧不见啊。”

二月红淡淡瞧他半晌,开口道:“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屋子里的?”

齐铁嘴:“…….”

“唉哟我八卦盘呢,怎么摸不到啊。”选择忽视二月红的话,齐铁嘴打太极般慢慢腾腾挪到了上次落在这儿的八卦盘处,拿起往怀里一揣,登时跑出去老远,生怕二月红一个没忍住杀人灭口。

噗嗤。

二月红瞪了一眼旁边憋笑憋得脸通红的何辅堂,怒道:“还不都是你。”

何辅堂终是哈哈大笑起来,揉着二月红的手道,“好好好,都是我。”

二月红也不由笑起来。


司令部近日都是死气沉沉,众人皆知何辅堂逃狱,藤原幸勃然大怒,下令处死看守研究所的十几人。

他颓然地坐倒在办公椅上,扯开领口,脑子里都是那日何辅堂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。

他愤愤的想,就该杀了他。要是当初狠得下心杀了他,他就不会离开了。

藤原幸嗜血的眸子被怒火烧得发红,正在此时,笃笃的敲门声响起,从外面走进一个窈窕的身影。

莫小楼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旗袍,泪眼朦胧地望着他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

莫小楼冲他一笑,让他想起中国古书上曾写过的一个词——蛇蝎美人。

“藤原君,我知道是谁救走了何辅堂。”莫小楼见藤原幸眼眸微微一颤,便展开手掌,那上面是几颗铁制的珠子,“长沙城以铁弹子杀人的,只有一家。”

藤原幸稍稍抬起下巴,“你是说?”

“二月红没死,是他救的何辅堂。”莫小楼咬牙切齿道,“只能是他。”

藤原幸的双手在桌下不觉攒成拳,面上仍云淡风轻道:“我凭什么信你?”

莫小楼走近藤原幸,眼泪从翘起的嘴角旁滑下。“凭我恨他。”她恨恨道,“我在他身边那么多年,他就是因为心里有一个二月红才迟迟不肯接受我。甚至…….甚至在成亲后,他都没有碰过我,我恨极了他,我恨不得他们即刻去死。”

藤原幸倏地笑起来,他拿着枪,走到莫小楼面前,用枪抬起她的下巴。

“哦?”他笑着说,“他没有碰过你么。”

莫小楼颤了颤,忽然妖媚地笑,伸手勾住了藤原幸的脖颈。

“是或不是,藤原君一试便知。”


这夜,萧索的秋风吹遍长沙城的角落。

何辅堂从梦中惊醒,二月红也随着他醒来,拿过衣服便披在他身上,生怕他着凉。

“怎么了?”二月红柔声问道。

何辅堂望了望二月红,踌躇良久,小声道:“我梦见小楼了。”

二月红没说什么,只是将何辅堂披着的衣服上提了提,问道:“梦见她什么?”

“我梦见她,在唱歌。”何辅堂蓦地抬起头,仿佛透过屋子看到了漫天的星光,“她在唱外婆桥。”

何辅堂说,她哭着在唱外婆桥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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