谁家丫丫

追云逐日,夸父一世。

杏雨满堂 第八回

第八回  倾城雨

暮色四起,白日的闷热水汽到了夜晚并未消减半分,蝉鸣蛙声渐次而生,绞在空气里叫人不觉身子甚是沉重几分。

大牢内,气味更是难闻,腐草浸了湿气,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散开来。

藤原幸拿出沾了香水的手帕在鼻下擦过,深深吸了两口,望向何辅堂面前的二月红。他面色惨白,定定地瞧着何辅堂好一阵,蓦地笑出声,道:“看来,藤原君是打算屈打成招了?”再次抬起头,眼中的惊愕早已化为一股子冷峻,直直穿透何辅堂望着藤原幸。“再怎么不济,我好歹也是老九门中的上三门,同张大佛爷更是多年好友,藤原君就不怕,佛爷来找你要人?”

藤原幸微微一怔,嘴角的笑意带了三分狡黠,道:“红先生,你想让佛爷保你,可知,他已经是自身难保了。”话语之间,他似是特地给二月红暗示一般瞥了瞥何辅堂。

“你知道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?”藤原幸轻轻推了推何辅堂,何辅堂便低首退让至一旁,他渐渐逼近二月红,口唇吐出的湿热让二月红只觉恶心,“把玉交出来。”

二月红一愣,蓦地想起几日前佛爷托人送来的铜盒,心里思忖着是否佛爷早就猜到会出事,才将玉送到了自己身边来。藤原幸又说佛爷自身难保,难不成佛爷已经出事了?他又在心里迅速摇头否定,不可能,佛爷为人谨慎,不会轻易被人抓住把柄,再说他手握长沙兵权,日本人不敢动他,怕是藤原幸故意诈自己。

他冷哼一声,道:“藤原君高估在下了,我不过是个戏子,平时唱唱两句讨生活,什么玉啊石的,我不知道。”

见他咬定不松口,藤原幸气得眼睑抽搐,直起身说道:“既然红先生这么说,我就只好招待下您了。”他用日语下了命令,二月红当即被几个人叉起身,押了出去。

他想回头看看何辅堂的表情,可是那个人就只是一直站着,像一座雕塑。

不悲,不喜。

好像连痛都不会。

 

夜深了,长沙城的日军司令部建在郊区,黑暗中,四周的蛙鸣愈发清晰,一阵接着一阵敲在耳鼓膜。

藤原幸没在二月红身上得到好果子,烦躁得脱下军帽随手递给了身后的何辅堂。何辅堂熟稔接过,挂在了衣架的顶端。

藤原幸躺在柔软的美国靠椅上,长舒一口气,抬起眼皮瞧见了面前低着头的何辅堂。倾身将手肘搭在办公桌,双手交叉抵着下巴,藤原幸饶有兴致地望着何辅堂。“听说……”他如愿以偿看到何辅堂的身体轻微颤了颤,“你和二月红之前认识?”

何辅堂站直了身子,“是。”顿了顿,他加上一句,“接下任务前就和您说过了。”

藤原幸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,“哦,对啊,我记得那时候你就说,要利用他替我们拿到那块东西。”他眯起眼,笑道:“可东西,现在在哪儿呢?”

何辅堂的头低得更甚,浑身开始小幅度地颤抖。藤原幸觉得很有趣,这让他想起第一次和何辅堂见面时的情景,那时他被打得不成人形,躺在血泊里求他让自己活下去,小心翼翼卑微至极的样子像极了一条狗。

藤原幸很喜欢那样的何辅堂。

于是他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。

何辅堂愣了愣,僵硬着身子一步步走过去,然后屈膝,跪在了藤原幸脚边,将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腿上。

眼睛眯起的弧度愈甚,藤原幸满意地一下下抚摸着何辅堂,柔声道:“你的东西,还有你的那几个人,我都让人从张启山那里接过来了,以后你就住在司令部。”他笑着,活脱脱是鬼魅的模样。“明天,你去劝劝二月红,让他千万别做傻事。”

藤原幸的语气越是温柔,何辅堂的心又越是寒一分。

唇快被自己咬烂,血腥味在齿颊徘徊,何辅堂一闭上眼,脑海就浮现出二月红那双不敢置信到绝望的眸子来。

于是,他也终是绝望了。

“…….是。”

 

天似乎又闷了些,约莫是要落雨了。

莫小楼抱膝蹲在床尾的地上,抠着左臂的伤痂,一不留神,伤口渗出一丝绯红。莫小楼心里荒芜,凄凉地揉着指尖,轻轻哼起那首小时娘亲唱给她的歌谣,“摇啊摇,十五摇过春分就是外婆桥,盼啊盼,阿嬷阿嬷地甜甜叫,吵啊吵,米花糖挂嘴角总是吃不饱,美啊美,小脚桥上翘啊翘…….”她嗓音本就好,以前上海滩还有人一掷千金只为听她一曲,而如今,她却将自己蜷缩成小小一团,哼着歌等那个人回来。

门吱呀一声,她猛地抬头,看到了浑浑噩噩踏进房门的何辅堂。莫小楼赶忙凑上前,焦急道:“怎么样?二月红受刑了么?他还好么?”

何辅堂怔怔地转过头,看着莫小楼。“不好。”他冷笑,“他怎么会好。”

眼泪一瞬间又蓄满了眼眶,莫小楼垂下手,让泪一行行爬满脸颊。“辅堂你恨我,我知道…….我发誓,如果能补救,就算要我的命也无妨,辅堂,辅堂你别这样,我知道错了…….”

何辅堂看着莫小楼的眼泪,心想,二月红从来不会这么肆无忌惮的流泪,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,二月红仿佛将这条奉为金科玉律,流血的次数比流泪多得多。

只是,如今莫小楼流再多的泪,也没用了。

然后,他听到自己说,“小楼,我不恨你,可是,我们没办法回去了。”

 

你,我,二月红。

都回不去了。

 

黑云蔽月,天幕疏星都悄然隐起。朔风刮过这夜,仿佛所有都尘埃落定。

二月红还是受了刑。藤原幸顾着佛爷薄面没有命令下狠手,但二月红生来血便不易凝,殷红透过沾了灰尘的囚衣丝丝缕缕渗出来,在表面蔓延成不小的血迹,脸上也被没有眼力劲儿的小兵打了两拳,嘴角依然红着。

次日何辅堂走近牢房,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二月红,他靠墙坐在地上阖眼小憩,神情泰然自若,仿佛周遭一切与自己无关。

缓缓启眸,何辅堂就站在他的面前,穿的依旧是那套小西装,低首望他。

两人无声对望半晌,二月红蓦地笑了,道:“可巧,我有些疑惑,烦请你帮我解答。”

何辅堂只是望他,并不作声。

“你一直在帮日本人做事?”二月红试图从他的神色中寻到一丝闪躲,可他从始至终只是淡淡地望着自己,仿佛听不到自己的问题。二月红低低地冷笑一声,道:“你若不说话,我便当你承认了。”

他面上带着清冷的笑,淡淡道:“你回到长沙来,是为了帮日本人取得那块玉石,你清楚不可能凭你一人之力做到,所以你找到了佛爷,并对佛爷说,你是什么地下组织或者国军的人。”他轻轻抬起眼眸,“然后,你就利用了佛爷和我,是么。”

他叙述的语气平缓又肯定,到了最后两字,反而生出一丝小心翼翼的询问,仿佛期待他一句否认将之前所有推测通通抹去。

然而何辅堂没有,他沉默着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二月红,玉在哪儿?”

呵。二月红嘴角衔着一丝冷笑,直直地盯着何辅堂,“什么玉,我不知道。”

“二月红!”何辅堂情急之下拉住了二月红的胳膊,触及他臂上的伤,疼得二月红嘶地倒吸半口凉气,随即又狠狠咬住下唇。何辅堂见状便慌了,赶紧松开手,步伐不稳地往后踉跄几步,站定,将自己心绪平复后道:“不过是一块玉,不至于用你的命来保。只要你告诉我,我立即求藤原君让你安然无恙回到红府。”

“……我不信。”

“你不信我会放你走?”

二月红浅浅笑着,道:“是不信我爱的人,竟然是这副模样。”

何辅堂浑身一颤,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。好在周围的都是日本兵,听不懂二月红的话。他眼睁睁看着二月红直起身,穿着带血的囚衣一步步向他走来。

“何辅堂,你是不是有苦衷?”他轻声道,“你说,只要你说,我就信。”

他说,我不信我爱了那些年的人,说变就变了。

何辅堂蓦然有种泫然欲泣的冲动。

藏在背后的手死死攒成拳,将所有冲动、无奈、苦涩隐在眼底,何辅堂望着二月红,道:“二月红,是你看错了人。”

最后,他只留给二月红一句,你看错了人。

何辅堂惶然离去后,二月红蓦地失了力气,靠到墙上,慢慢滑坐下来。

 

他想,我看错了人,我爱错了人。

是么。

 

这日下午,张启山终是来了。

他遣走看守的士兵,倚在不甚干净的木桌上,看得二月红倒是心疼起他那身披风来。

“看来你没出什么事,我真是放心了。”

“别说得像交代后事一样。”张启山摘下手套给二月红戴上,果不其然,指尖比冰还冷,他的体质就算在炎夏也还是畏寒,更何况牢内湿气重,阴冷得紧。“我有军权,他们怎敢轻易动我,反倒是你,再这样扛下去早晚出事。”

二月红低首摆弄手套,觉得自己戴着大了些,又确实暖和,干脆在手套里攒拳取暖。“醉翁之意不在酒,可倘若我怎么都不承认自己看过那处山水,他们又能如何?”

佛爷眉间紧蹙,忽然转身一拳狠狠砸在桌上,怒道:“早知道何辅堂是日本的走狗,我就该在下斗时一枪崩了他!”

二月红微微一怔,呢喃道:“可我觉得,他不是。”

佛爷惊得睁大眼,凑近二月红道:“他找过你了?他同你说了些什么?”

二月红半垂眼帘,眉眼间泛起戚色,道:“他只说,我看错了人。”

张启山听到二月红的回答,浑身紧绷的弦反而放松下来,抬手拍了拍二月红的肩,劝道:“就当我们都看错了人。”二月红不知该如何回应,只好顾左右而言他,道:“你知道日本人为什么那么想得到那块玉么?”

张启山垂下手,扶正军帽,缓缓道:“野史记载,那块玉名为‘梦瑾’,传说有医治百病的功效。”二月红听到这儿不觉嗤笑道:“不过玉石罢了,何来的医治百病?”张启山道:“我也不甚明了,不过人在绝望的时候,可不是什么都信么。”

二月红不觉噤声,蓦地想起家中长卧病榻的丫头。

张启山轻叹,蓦地压低声音道:“明晚,我派人来救你。”

二月红猛然抬头,道:“不行!”

“为何不行?你当真要在这儿等死么?!”

“我若逃狱,长沙城就真的容不下我了。”

张启山不懂二月红究竟在固执什么,他气得捏紧拳,恨不得再往他脸上加一拳。

“佛爷,我不能弃长沙百姓不顾。”

张启山动了火,他拼命压制声音冲二月红吼道:“长沙城的百姓有我来守!你还留着作甚!”

“我知道长沙要变天了……佛爷,你一个人扛不住的。”他垂下眼睛,一瞬间收起了锋芒,露出恍然的模样,“更何况,他还在长沙,至少,至少让我再守他一会儿。”

张启山知道二月红说的是谁,他望着二月红罕见的脆弱,忽然想把一切都告诉他。告诉他何辅堂吃的苦,告诉他何辅堂受的伤,告诉他何辅堂曾经想不顾一切地让他远离是非纷扰,可是变故还是硬生生将他扯入了漩涡的中心。

告诉他,其实他没看错人。

只是此时,已经再容不得小情小爱了。

他们都无能为力。

良久,张启山抬起手抚住了额头,好让二月红看不到他竟然发红的眼尾。

“二月红,你真的要留?”

他说,佛爷,牢里这么脏,我知道你肯定不会让我死在这儿的。

军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,伴随着张启山最后那句“不出三日,我一定会让藤原放你出来”在二月红脑中慢慢回荡。

二月红明白,佛爷没有说出口的后半句是,所以你一定要给我挺过这三天。

他轻轻笑起来。

如今他能信的人,除了自己,就只剩下张启山。他想,他再不能信何辅堂了。

所以,他说的半个字,二月红都不想信。

 

长沙城的上空开始响起闷雷,轰隆隆的,像千军万马碾过。

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的天,丫头猛然开始咳嗽起来。一旁打瞌睡的陈皮瞬间清醒,拿起手绢替丫头接着,一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。

“二爷…….还没回来么?”一行清泪从苍白的脸颊划过,陈皮阿四心疼到无以复加,抬手帮她拭了,一个劲儿道:“明儿我再去求求佛爷,佛爷不帮,咱还有五爷八爷他们,你别哭,别哭。”余光瞥见痰里的血丝,他顿时颤抖着将手绢攒紧背到身后。

失了灵气的眸宛如一盏枯尽的灯,丫头的声音听起来虚无又缥缈,陈皮阿四甚至怀疑是否只要他眨一眨眼,床上的人就会变成一抔灰烬,随风而逝。

他再也顾不得其他,握住她的手,被指节的骨头硌得生疼也不放。

丫头又咳嗽了两下,缓缓道:“外面都在说,何辅堂是叛徒,是替日本人做事的。阿四……”“哎!”他急忙应了,“我在,我在。”

“我,我好怕…….”

“别怕别怕,我在。”他手忙脚乱地擦去她脸上越来越多的泪,鼻子一酸,自己的泪也掉了下来。”

“我怕,身还未亡,他的心就死了。”

陈皮阿四的动作倏地停了。他看着依旧没有瞧他一眼的丫头,这个人,此时心心念念的,还是二月红。她不怕病,不怕死,不怕孤零零地一个人,却只是怕二月红心死。

陈皮阿四想,他的心约莫也是快死了的。

他蓦地笑出了声。

贱女人,贱男人。

这世上怎么这么多犯贱的。

蓦地一声惊雷,窗外随即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。

半晌,她喃喃道:“长沙的雨季该来了罢。”

 

雨越下越大,张启山推开替他撑伞的副官,一个人走进了雨里。

雨水顺着帽檐流入披风下,浸湿了内衬,很不舒服。可张启山更不舒服的是另一个地方。草绿色的军服被氤氲成浓重的灰绿,沉厚得像此时的天气。

那袭灰绿色转过长街的拐角,蓦地停了下来。

狂风一阵接着一阵将雨滴打在脸上,有点生疼,隐约的雷鸣在预示一场轰轰烈烈的浩劫。

“他说,他要留。”

听到张启山的话,何辅堂终于在雨中绝望地闭上了眼,雨水混着泪水一行行流下。

这场浩劫中,还是有了他。

 

倾城的雨水之后,长沙终于迎来了民国二十七年的雨季。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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算是一个过渡章,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,佛爷和何辅堂是一头的。

其实原本的计划中入狱受苦的应该是佛爷,结果因为莫小楼,就变成了二爷,佛爷和何辅堂想劫狱把二爷送出长沙,结果二爷不同意,他们就只好临时更改计划。

下一章,丫头要下线了,陈皮阿四要黑化了,玉要到日本人手里了。

可是我会告诉你们,玉不是最重要的,那个##才是最重要的东西嘛。

其实我还真的挺喜欢我文里的丫头的,要下线有些舍不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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